▼普救寺梨花深院一景 记者 刘亚 摄
晨曦微露。楼上人家的胡琴声把我叫醒。
白蕾丝窗帘外,晨光醉人,那蟹壳青的天空极之迷朦。
梳妆完毕,我换上一条显焕的红绸立领盘扣连身裙。静静喝完一碗牛奶麦片粥,便坐到钢琴前,弹起一支曲子——《凤求凰》。
是张生月夜为崔莺莺改弦而弹的一支古曲。也是司马相如向卓文君求爱之曲。
但只因听它,躲在太湖石后的崔莺莺,便对那溶溶月色说:“呵,我好像爱上了那张先生。”
我用手机将所弹古曲录下来,然后换上一双刺绣金麒麟、花枝与莲花的红色缎面绣花鞋。
出门时,瘦长穿衣镜里映出我脑后的中国髻那乌油油的光。
【古刹千年】
抵达普救寺,我没有急着进去。而是立在对街,在黄土高垣下的公路边,于淡白天光中,凝望寺庙,很长时间。
绿树掩映中,黄砖色的莺莺塔直冲霄汉。大片云团簇拥着这座千年古刹,很有一种光阴迟迟的朦胧感。如此之美,所以才会“南来北往,三教九流,过者无不瞻仰”。
我举起一台德国莱卡定焦相机,为它拍下几张照片。
它在隋朝已有,是武则天的香火院。
我穿过广场,进入山门,心中暗忖,那一代女皇可曾来过此地呢?
我和其余游客一同攀登陡峭石梯,进了大钟楼。
一面巨鼓几乎占据整间亭台。一位老者背对着我,正在打鼓。隆隆轰鸣。
我伏在朱漆栏杆上,眺望远方平原。目力所及,黄河如金银缎带,旖旎妖娆。青山沉默。千村万落,点缀田间。楼下街衢热闹。
我转身靠着栏杆,将头后仰,闭起双目,伸展双臂。
阳光穿过树枝,洒落脸庞,低低的中国髻在日色里闪烁幽光。
我深深呼吸着这汉唐就一路传下来的、古老的空气。
狂风在耳畔呼啸而过,我只觉杀气腾腾。是山门前,广场上,白马将军杜确和守桥叛将孙飞虎在对阵厮杀。
金鼓振天。征云冉冉。士雨纷纷。张生正陪着老夫人,伸长脖颈,在我旁边观阵。
最后,叛贼死在英雄的刀口下。大家都山呼万岁。
我用相机拍下檐角仿唐的碧色琉璃瓦,便去了天王殿。弥勒佛挺胸凸肚,开怀大笑。
几千年了。风云变幻,唯他,初心不改。
我穿过红柱林立的回廊,去大雄宝殿,瞻仰那三尊千年石佛。
《玄奘传》曾提到,当年玄奘自印度取经归来,募集高僧,组建一支译经团队。全国共招募十二人。仅蒲州就去了三位。
分别是普救寺的行友法师、神泰法师,以及栖岩寺的道卓法师。可见唐时普救寺之盛、蒲州之盛。
【真爱永存】
大殿内香烟缭绕,法器鸣响。钟声佛号,令人安详。
着佛教黄僧袍的老法师立在香案前,诵经念咒。另有一位,谦恭有礼,接待随喜香客。
我跪在红色绣龙莲花拜垫上,双手合十,虔敬拜佛。对着释迦牟尼佛、玄奘法师,以及普救寺那两位高僧古德,在心里祈祷:国界安宁兵革销,风调雨顺民安乐。我觉得,此刻,十方三世诸佛菩萨,正目光慈悲,望着我。
但刚一出殿,我就看到,殿外一对情侣,在闹别扭。
一对情侣。深目高鼻。穿红色情侣短袖。女子甩手离去时,瞥了一眼我脚上的红色绣花鞋。
我注意到,她也穿一双红色绣花鞋,只是刺绣与我不同,她的是金鱼和莲花。
我要去西轩时,男子仍立在殿外,沉默不语,不肯走,眼望女友离去的方向,那边是击蛙台。朱漆窗棂和绿树遮住视线,不让他看到她。
张生初来寺庙借厢,便住在西轩。房间布置井然。粉墙上挂着琴囊宝剑。他的仿真雕塑伏在书案上,挑灯夜读。琴童在一旁侍候,不时用手挑开灯花。
东厢是莺莺七八岁的弟弟欢郎的房间。一面圆形雕花铜镜立在墙边。我看到镜子里自己的影像,背景是对面茶室的一场筵席。
炮凤烹龙。画烛高擎。花灯灿烂。挂红吃酒。茶汤温热。
八仙桌上杯盘罗列。张生手臂旁是一盘烤到焦黄的烧鹅。老夫人正擎着一盏描金琉璃碗,敬他吃酒。
红娘躬身,斟酒执壶。莺莺静坐在一张梨花木椅子上,娥眉频蹙,面前的茶盏已冷却多时,一颗心直往下沉。因为,她母亲赖婚。
白马解围,张生救了他们一家,原以为,可以从此永结同心。可母亲却要她与他兄妹相称。
我出画阁,向书斋,观十王堂和菩萨洞,又赴梨花深院。
张生翻墙时踩的大石头与杏树,我都专注拍下来。
我看到,皎洁月光下,他逾垣时,青瓦顶端,他那喜不自胜,却又战战兢兢的侧影。他笃定,那女子,正在闺房等他,等他与她雅会幽欢,私订终身。
后花园的池塘,水光潋滟,锦鲤往来畅游。有明明丽人在假山后荡秋千,忽而飞天,忽而冲下,流丽之极,清脆笑声飘远。
【古今交响】
我拍下那旖旎流动的线条,来到庭院西侧的击蛙台。
灰白巨石前,一群男子正在排队,等待击蛙。
女眷们则跑下石阶,立在听蛙亭,笑逐颜开,帮他们听蛙鸣回声。
仿佛每个人都有另一个自己,从古代传来声音,同现在的自己对话。
目光从两个女人的肩膀穿过去,我看到一双红色绣花鞋,是刚刚那位女子,瘦削背影立在听蛙亭的栏杆内侧,双手抱臂,西望咨嗟。
我忽然想起来,来的路上,她男友仍在大雄宝殿外徘徊。
许是觉得,等她气消了,总会回来找他。所以他不敢离开,怕她回来看不到他。
望着她的孤寂倩影,我做了一个决定。
我跑下石阶。四只红绣鞋仅咫尺之遥。
我低低说,其实,他还在等你,在大殿外面,海棠花下。
她幽幽转身,羞赧浅笑,轻启朱唇说,谢谢。
她眼睛里盈着泪光,十分动人。
我看到,她的红鞋疾速闪过击蛙台,又停下来。她对着民俗商店的橱窗,仔细搽口红,拢长发,然后消失在莺莺小道的出口。
离开时,我路过普救寺,又看到那对璧人。
他们在广场那把巨大的金色同心锁下面,他抱起她,不住旋转。那双红绣鞋,在暮霭的微光里飞,很美丽。
我好像看到,漫天花雨,从天而降。
只是,他们转得太快,我看不清脸。但我知道,他们很开心。
突然觉得,他们是摩登版的张生与莺莺。而我,是月老殿里手执红线的月光仙子,又或者,是摩登版的,另一位女子。
然而,“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”的巨幅广告牌却依旧沉默,和普救寺一起,在汽车后视镜里慢慢缩小、消失。
咫尺青山就在前方,可亲可爱,张开双臂,来迎接我。
我开着车,泪流满面,在晚霞那金紫色的光晕里。
黄白车灯也被映成硕大紫红色光圈,有如佛光普照,照亮内心幽暗,也照亮那只红色录音机。
此刻,它正躺在客栈的红色床幔上,古曲静静流淌,代替我,对着千年古刹,说出一些话: